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窝棚的记忆(二)不愿长大，还是长大了。一九六八年，我虚岁十八了。十八？谁信呢！个头小小的，一米六不到，瘦薄孱弱，一阵大风怕也吹倒了。没办法，全恨窝窝头跟不上肚皮的需求。十八了就得干大人的活，在家父母护着你，生产队队长可不管那些。生产队有规定，农闲时，十八岁的青年都要出河工，挖大河。这年我和五六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随十几个壮劳力出征了。一个霜雾漫天的子夜，七八辆地排车装好了，上有木料，草苫，苇席，麦草，草绳，麻绳，米面粮油，锅碗瓢勺，镢头，铁锨，洋镐等等，住，吃，干所用装了个满满当当。在一盏马灯的昏暗摇晃的光亮引导下，向着黑夜出发了。崎岖狭窄的绵绵小道，上河堤，下陡坡，穿一个个村庄胡同，踏一滩滩臭污泥泞，八九十里路，靠人的双脚带动滚滚车轮，一步步丈量过来，直到太阳偏西才来到一个叫″蔡河"的地方安营扎寨。蔡河，其实就是个时断时流的小河沟，懒蛇一样扭动病蔫蔫的腰肢向前爬行。说要在这里开一个一百五十米宽的大河，天呐，这全靠人工镐刨车拉，这不是上演《愚公移山》的故事吗？来不及唏嘘，先安家立灶，填饱肚皮，睡个好觉再说。七手八脚，一排三角架扎好，上搭草苫，内铺麦草，再覆苇席，一架标准的窝棚转眼雄起，其端庄巍峨之貌与周围众窝棚相比，非但没有逊色，反更显凛然傲气。抢先钻进占得先机。刷刷刷，被窝一个个铺开，鳞次栉比，头分枕南北，脚首相抵，各抱地势。炊事员做好饭，十几人从窝棚钻出，一阵狼吞虎咽，风卷残云，又陆续钻进新窝，争卧陈藩之榻去了。这一夜睡得真香！队长说，我们早来了一天，大家先歇半天。这消息像得了赦免令，失火爬进床底下，躲在一会儿是一会儿。窝棚南边平出一块方地，作就餐饭桌之用，周围挖坑以放脚。看这阵式，我何不再筑一台，以备稳坐而食。泥台筑成试坐，作举箸捧碗状，很是惬意。小伙伴见状，纷纷效尤。欣喜带来灵感，我为鹤立鸡群，又和泥摔打，做成厚厚泥饼，将泥台半圈围起，座下铺上麦草。呵，一泥制沙发赫然眼前。引来众人羡慕。于是大家紧步后尘，我的沙发雄姿瞬间淹没在众沙发之中。开大河去。先挖泥装车，再一人驾辕，两边帮套各二，从河心到河岸，来回一百多米。光跑路，一个上午十几趟就能把脚累断，何况又要挖，装，拉，卸。肩被绳子勒出血，脚泡叠泡。后来几趟，连下坡也不愿迈步了，先是脚腿肩背无处不酸痛，后就麻木了，跟着车子丢魂舍命地跑，跑，跑。实在撑不住了，只好打起茅房的主意。后来看跑茅房的太多，工头(工头常干勘察边界，平整埝土，或开会之类的活，累不着)只好吹哨休息。这时杂乱深浅的车辙上立刻躺满人，四肢朝天，双目紧闭，沫浴起了阳光，有的竟唿唿大睡起来。催命的哨声又尖厉地叫起，懒洋洋地起来又拉几趟车，终于盼来了下工的悦耳的哨子。开饭了。坐在我的泥沙发上，顿时又来了精神。″上馍头，上菜，朕要用膳！"边呼喊着，边拿饭票从伙房拿来饭菜。皇帝，太监一人演。快入冬的太阳本应早早落下，可这蔡河上的太阳偏就不喜欢西山，拉一车抬头看看，它还原地不动。坚持几个来回不看它，再抬头，它才懒懒地挪动到树梢。终于太阳隐去它揶揄的脸，又该盼哨声了。这哨声像俏佳人下绣楼敲击楼梯的声音，那么清脆，那么动听，让害了相思的公子，梦牵魂绕，千呼万呼不出来。肩膀的血从厚厚的垫肩中渗出，手举到半截收回，怕更疼，不敢去摸。吹哨的人，你躲哪去了？终于有人惊呼:哨子响了！停步聆听，的确是悦耳的下工哨声嘟嘟响起。只见众人拉起车子朝岸边飞奔，有重车，也有轻车。我又坐上了我的泥沙发！吃过晚饭，年龄大的都钻窝棚去了。我们五六个年轻人把劳累酸痛暂搁一边，打着嗝儿，又神侃起来。炊事员说:还是年轻人有精神。下午，趁跑茅房时我又给我的泥沙发修饰了一番，重头戏就是在靠背上安上了两龙一珠。我拍拍沙发背说:″看，二龙戏珠，这才叫宝座，皇帝的宝座！你们那座位顶多是臣子的待遇。月光朦胧，小伙伴把羡慕的目光投过来，然后共同发誓说，明天我们也要坐上龙椅。端坐在宝座上，抬头观看眼前的窝棚，风一吹，中间稻草掀起，将一面分成上下两层。恍惚间，面前俨然是重檐庑殿顶的辉煌宫殿！我钻进了窝棚，躺在宣腾腾的麦草上，很快入睡了。梦里我端坐在二龙戏珠的泥沙发上，居然面对新开的蔡河，向龙王发号施令起来:河是我们开，浇地不许落下我们！干了七七四十九天，几乎是在平地上挖开了一条大河！面对宽广的河面，随碧波东去，我似乎听到大海的欢呼:来了，你们终于来了！我想，我的汗水将与大海一起永恒。窝棚拆了。但窝棚里的美梦，更有窝棚前我的宝座，永远装进了我的心里。2021.3.8日写